他睡得很淺.
不是那種一閉眼就墜落的睡,而是像浮在水面上,
一點波紋,就能把人整個推醒.
他睜開眼的時候,天花板還是那一片淡灰,
牆的轉角是一小截裂痕——搬家那年不小心撞到留下的,
上面貼著一張他一直懶得撕掉的透明修補貼.
熟悉.
普通.
真實.
他盯著那裂痕看了幾秒,
直到胸腔裡那個小小的震點,也跟著跳了一下.
不是痛,只是提醒自己還在.
他慢慢坐起來,腳踩上地板,
地板是微溫的,因為家用溫控在他醒來前十分鐘就自動提高了室內溫度.
牆角那盆被他養得有點歪的綠植躺在那,葉子垂著,
像每天都在勉強撐過來.
「早.」他對它說了一句.
植物沒有回應,當然.
不過說完之後,房間聽起來沒有那麼空.
他去浴室洗了把臉,盯著鏡子裡自己看了一會.
眼下有點黑,
瞳孔比以前要沉一些.
他試著做了一個深呼吸——
吸氣,停頓,吐氣.
胸腔裡那個震點短暫跟著振了一下,
像是承認這個節奏可以.
「今天先當自己正常人.」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簡單梳洗完,他換上工作用的連身服,
深灰色的布料貼身卻不緊,一些增強纖維藏在縫線裡.
左臂的位置有一個不太顯眼的徽章,是個簡化過的環形軌道圖案.
UEA——
Universal Exploration Agency,宇宙探索局.
他手指在徽章上按了一下,
感應亮起微光,證明連線正常.
客廳的窗帘自動拉開一半,
外面是清晨的城市.
天還沒完全亮,
但2297年的城市不太需要「天亮」這件事.
空中交通軌道,懸浮廣告牌,氣候罩邊緣的折射光,
讓整個空間維持在一種恆定的微光狀態.
平台外傳來一聲輕微的「嗶」.
他知道是它到了.
他走到門邊,門自己滑開一條縫,
一陣帶著冷空氣的風從外面鑽進來.
他的飛行器就浮在平台邊緣.
霧銀色外殼,邊緣的提示光還懶洋洋地閃著,
艙蓋半掀,像是打著哈欠.
「早.」
機艙裡的語音系統先開口了.
聲音帶著預設好的柔和感,
還掺了一點模擬的慵懶.
「你今天的心率,比昨天醒來的時候穩一點.」
它像是在報告天氣,順便加一句,
「看起來睡得不算太糟.」
「勉強.」他回.
他跨上去坐好,
安全帶自動從兩側滑出,將他固定住.
座椅往下沉了幾公分,把他整個人包住.
艙蓋落下的那瞬間,
外面的風聲被切斷,世界只剩下機內聲音與他自己的呼吸.
「座標一:前線探索分局.」
飛行器提示道,
「既定路線已啟用.我要幫你調成通勤模式,還是快一點?」
「照平常就好.」他說.
「收到.」
語音的尾音很短,卻不生硬.
飛行器輕輕一震,升空.
平台退到腳下,
他家的窗在視線裡縮小——
那道裂痕,那盆歪掉的植物,
很快變成一個模糊的角落.
城市在腳下展開.
半空中的磁浮軌道像幾條銀色的線,從高樓之間穿過;
透明農場掛在建築外側,一層一層往上延伸,
藍光在植物葉片上緩慢掃過;
碳霧塔像是插在地面上的白色中空柱,每一次吐息,就把天邊的霧氣抹淡一些.
地表還是很有人味的——
早起跑步的人,端著咖啡的人,
站在街角等共享載具的人.
這一切很普通,普通到會讓人忘記,
幾天前,整個世界還像要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掀翻.
胸腔裡那個小震點安靜了不少.
只是偶爾,會很小很小地震一下,
像在確認自己還存在.
「你今天的表面數據,」
飛行器打破沉默,
「比昨天穩定二十三趴.」
「表面?」他挑眉.
「是啊.」
AI很坦誠,
「我看得到你的心率,血壓,肌肉電位,
看不到你在想什麼.」
它停了半秒,好像刻意加上一點情緒模擬:
「不過你如果願意跟我說,我可以假裝懂.」
他笑了一聲,笑得很短.
「等我自己都搞懂了再說.」
「那看來今天還是先保持沉默模式.」
飛行器很配合,
「你要看的話,我幫你把玻璃變淡一點.」
窗外的濾光層自動調整,
城市的線條變柔和,對比下降,
光影看起來像被水稍微攪過一遍.
他靠在座椅裡,讓自己沉在這種「普通通勤」的節奏裡.
不久後,前線探索分局的大樓出現在視野裡.
那棟建築不特別高,
但外觀很扎實,像是一塊插在城市裡的深灰色基石.
表面看起來不光滑,有許多被刻意留下的結構線,
像是提醒大家——
這裡處理的,是不那麼安穩的東西.
大樓頂部有一圈環形的接駁平台,
各種小型飛行器整齊排在指定位置,
中間是一個向內凹陷的環形空間,
螢幕與感應裝置貼滿了內側牆壁.
飛行器進入管制區時,自動降低速度.
「目標平台:C-12.」
AI報告.
「今天我會幫你記錄你進出的大樓時間,
醫療中心有要求.」
它補充道.
「他們真忙.」他喃喃.
「你現在,也是他們的研究對象之一.」
AI如實說,
但立刻接了一句緩衝程式:
「不過對我來說,你只是常客.」
飛行器平穩地降落.
艙蓋升起時,
空氣裡帶著一點淡淡的金屬味與消毒水味,
混著許多機械運作的嗡鳴聲.
他走下平台,
環形的風往裡灌,捲起下擺一點布料.
通道裡掛著探索局的標誌——
簡化過的軌道與幾條交錯線,
象徵無數條飛行,數據與命運在這裡交會.
門禁掃過他的徽章,
淡藍色光線在他手臂上掃了一圈,
門安靜滑開.
裡面是熟悉的前線組工作區.
前線組不像一般辦公室那樣一排排的桌,
而是多個半圓形控制台,圍繞著中間一個立體投影區.
天花板略高,方便各種投影,總覽圖,模擬航道浮在半空.
有的人坐在控制台前盯著波形,有人戴著頭罩進行同步演練,
有人拿著資料板在走來走去.
他一踏進去,就有一個聲音叫他:
「你真的回來上班了.」
他轉頭.
莉恩站在右側的一個控制台邊,
半長的頭髮隨便紮在後面,
眼神卻不像頭髮那樣隨便.
她看人的時候,目光很專注,
彷彿可以把對方從外到內的狀態一層一層分開看.
「醫生准我來.」他說.
「醫生通常都說得比實際狀況保守.」
莉恩瞇了瞇眼,
「你現在那些『震後殘影』,還有嗎?」
他原本打算說「沒有了」,
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換成:
「偶爾.」
莉恩沒有表示驚訝,只拉開旁邊的椅子,
用下巴指了指.
「那你今天,只負責看就好.
做我們的第二眼.」
前線組裡有一個不成文規則——
真正有問題的人,不會被排除在外,
而是會被調到「多一層觀察」的位置.
他坐下,
半圓形控制台隨他調整高度,
螢幕上的波形與數據自動切換到他帳號習慣使用的配置.
旁邊一座控制台前,
一台人型框架靜靜站在底座上.
那是 A-03 戰體.
身形近似人類,但比例略微拉長,
關節處暴露出一部分機械構造,
主骨架上覆著一層淺色裝甲板.
頭部的位置有一個橢圓形的光學感應器,
現在是暗的,像閉著眼.
他記得這台,
也記得它上次從外層空域回來時,
全身覆著一層細微的黑粉,
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擦過.
「你那次就在場.」
莉恩也瞄了一眼 A-03,
「那之後沒多久,你就被震捲進去.」
「這不是一個適合當作回憶開頭的句子.」他說.
「我不是說故事,」
她手指在控制台上一滑,
「我是把因素排成時間線.」
立體投影區亮起.
外層重力監測站的即時數據浮在半空中,
像一團被展開的線團.
莉恩指著其中幾段顏色較深的部分:
「這些是過去三個月的異常震紋,
其中兩段,與 Lumen-9 事件發生時的頻率接近.」
他盯著那些線看,
視線一不小心,就會想起艙壁上的灼痕.
胸腔裡的小震點在某一小段數據閃過時,
微微震了一下.
非常小,如果他不刻意注意,
幾乎可以當作心跳帶來的錯覺.
「你有感覺?」莉恩突然問.
他愣住,「...你怎麼知道?」
「你呼吸停了半拍.」
她說得很直白,
「還有,你脖子那邊的肌肉緊了一塊.」
他沒回話.
莉恩沒有逼他,只將那一小段數據放大,
投影在他面前.
波形看起來幾乎與其他段相同,
只是峰值有一個很細微的偏移.
「輕微的,」她說,
「但跟那次前的前兆很像.」
他盯著那偏移看,
腦中一陣短暫空白.
那偏移,像是在對什麼打招呼.
前線組早會很快開始.
大家圍在投影區邊緣,
主任哈洛站在最前頭.
他是那種站著就會讓人不自覺抬直背的人——
不是因為威嚴,而是因為他整個人的重心很穩,
穩到周圍的節奏不自覺會向他校準.
「先簡短更新昨天的情況.」
哈洛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很容易穿過各種機械音.
「外層震波監測站在你們休息那段時間,
偵測到兩次異常波紋.」
半空中的數據隨之變換,
那兩段被標出來.
其中一段,
正是剛才讓他胸腔震了一下的那一段.
「初步判定不是設備故障,」
哈洛說,
「頻率與 Lumen-9 前後的背景震幅,有一定程度相似.」
有人在小聲議論.
「不過,」
主任抬手,畫了個扇形手勢,
那些數據縮小到一角,
「目前幅度低,持續時間短,
沒有直接危害.」
他停頓了一下,
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他身上.
「我們照舊,」哈洛說,
「日常監控,日常巡航,有異常報異常,不過度解讀.」
他知道這句話,不只是對所有人說,
更是對他說.
會議散開後,
哈洛在走出投影區時,刻意慢了一步.
「你如果覺得不舒服,」
主任沒有轉頭,只側著臉道,
「可以不用硬撐在前線.」
他想了一下,回答:
「我目前還分得出這裡是哪裡.」
哈洛這次真的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裡沒有質疑,只有一種評估.
「好.」
主任點頭,
「那你暫時留在這裡——」
他的視線略過控制台旁邊那台沉默的 A-03,
「幫我多看一眼外頭.」
一天的工作並不算激烈.
大部分時間,他只是盯著數據,聽著背景裡那一層層震波的「正常噪音」.
但有幾次,在某些毫不起眼的時間點,
胸腔的小震點會突然多跳一下.
非常輕,
不像攻擊,更像是某種「輕觸」.
每一次,他的視線都會下意識滑向某個區塊——
不是螢幕上的標記,而是他自己感覺到的某個方向.
那種感覺說不清,
就好像整個宇宙是個很大的房間,
裡面有誰在敲牆,
敲得很小聲,只敲給他聽.
中午的時候,他去喝水,
路過 A-03 的底座.
戰體還是那樣站著,
光學感應器關著,
全身像一具規格漂亮的空殼.
他停了一下.
只是看.
胸口那個震點在這時候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很微弱地,回了一下.
像是認親,又像是確認頻道.
「你在幹嘛?」莉恩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他回頭,「看它.」
「它今天不上線.」
莉恩走過來,
「你不用警惕成這樣.」
「我沒有——」他話沒說完.
因為就在那一瞬間,
他清楚感覺到一件事——
那個縮在他胸腔深處的震點,
與 A-03 某個看不見的位置,
短暫重疊了一下.
像兩個頻率剛好對上,
輕輕「卡」了一聲.
沒有聲音,
但他的意識裡,卻彷彿聽見一個極小的:
——嗶.
他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又有震影?」莉恩問.
「...不一樣.」他說.
「哪裡不一樣?」
他想了很久才擠出一句:
「不是它丟過來的,
像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 A-03.
「像是有人在測試,
我們能不能連上.」
莉恩沒笑.
她只是很認真地看了他幾秒,
最後說:
「這句話,先只在我這裡說.」
傍晚時分,值班輪替.
他離開控制台,準備回家的時候,
飛行器已經在外接駁平台等他.
「今天的你,」
他一坐進去,AI就接上話題,
「比早上走得慢.」
「你一直在看嗎?」他反問.
「這是我存在的其中一個目的.」
它沒有避諱,
「你走得慢的時候,通常在想事情.」
艙蓋閉合,燈光柔和下來.
飛行器起飛時,他瞄了一眼前線分局的大樓.
那塊深灰色的輪廓在城市燈光下顯得更暗,
像是一塊壓在什麼上面的錘.
一路上,他沒有特別感覺到震影.
胸腔的小震點安靜得出奇,
不叫,不跳,不提醒.
安靜到他有一瞬間懷疑——
是不是那一整天的異樣,
其實只是自己太敏感.
「你今天,」
飛行器忽然開口,
「比昨天更像以前.」
「以前?」他問.
「在你還沒被震過之前.」
AI說,
「心率分布,呼吸節奏,微表情...都比較接近那個時候.」
他靠在椅背上,
視線有一下沒一下地看著窗外流動的光.
「所以,」他淡淡說,
「我在恢復正常?」
飛行器沉默了半秒,
像是在搜尋一個比較不會讓他不舒服的說法.
「你在找回一個『你覺得安全的版本』.」
它最後如此總結,
「數據上看起來,是這樣.」
他沒回答.
飛行器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只是繼續以穩定的速度往家的方向飛.
快到家的時候,
城市光線在視野裡開始重新組成他熟悉的樣子——
那個拐角的廣告牌,
那一條較暗的側道,
那棟頂樓有個圓形平台的建築.
他感覺胸口那個震點,
也真的安靜了.
安靜到,他忍不住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我幫你調整成柔和降落.」
飛行器有點愉快地說,
「今天你可以不用再經歷任何——」
話說到一半.
世界突然輕輕一晃.
不是飛行器的問題,速度與高度都很穩,
航道也沒錯.
晃的是——
某個更大的東西.
他胸腔裡的震點,
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什麼東西從外面敲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種撕裂式的痛,
而是非常集中的一擊.
「外層震波監測站訊息.」
飛行器的系統聲同時響起,
語調比平常略快半拍,
「剛剛有一個短促異常波紋通過——」
他還沒反應過來,
視野裡的城市輪廓就像被誰短暫扭開了一格.
樓的邊緣變得不那麼直,
光線拉成細線,又在下一秒彈回原狀.
那只是不到一秒的錯位.
但在那不到一秒裡,
他耳裡聽見了一段幾乎可以被叫做「聲音」的東西——
不是語言,
卻帶著清楚的節奏.
「...9...」
「...men...」
「...help...」
最後一個音節像是被硬生生切斷.
他整個人被釘在座椅上,
身體沒有動,
意識卻像被扯回那艘燃燒的艙——
金屬灼痕,撕裂的內壁,無法停下來的震.
飛行器的語音系統在遠處響著,
像隔了好幾層水:
「你的腦波震幅上升到警戒線...
要不要啟動鎮靜程式?」
他張了張嘴,
聲音卻晚了心裡那個答案半拍:
「...不用.」
他緊閉眼睛,
用盡力氣把那幾個字串從腦子裡往外推——
9,men,help.
那不是他自己的記憶.
那是現在的宇宙,在講話.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
家就在眼前了.
平台,門,那盆快歪死的植物,
一切都在該在的位置.
飛行器很溫柔地降落,
盡量讓最後那一下幾乎感覺不到.
「已抵達.」
AI說,
語氣比平常更小聲一點,
「你可以慢慢來.」
他沒有立刻解開安全帶.
胸腔裡那個震點還在跳,
但不是亂跳——
而是跟剛才那三段字串,
似乎還維持著某種看不見的連結.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不是他在「回到現實」,
而是現實也開始「回來找他」.
他緩慢地吐了一口氣,
終於把安全帶解開,站起來.
腳踩到平台時,他沒有像昨天那樣遲疑太久.
只是回頭看了飛行器一眼.
飛行器沒有說什麼,
只把外殼的提示光調暗了一些,
像是替他守在門外.
他走向自己的門.
手放在感應區時,他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很清晰的念頭——
宇宙那頭,有誰在敲牆.
而那牆,某一側,正好接在他身上.
門解鎖,
熟悉的室內氣味迎面而來.
「我才剛回到現實.」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但現實,也開始回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