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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 《第6章:震紋的坐標(1)》

他是被一種很細的「安靜」叫醒的.

不是鬧鐘,也不是外頭的機械聲,而是——

胸口那枚光點,終於不再像前幾天那樣瘋狂敲門,只剩下極輕微的起伏.

他躺了一會兒,讓自己確認幾件事.

天花板還是那一片淡灰,角落那道裂痕依舊歪歪扭扭,

上面貼著透明修補貼,邊緣有點翹起,像隨時會掉下來.

牆邊那盆被他養得不太好的植物斜斜地靠著盆緣,葉子吊著氣,

看起來跟昨天,前天,甚至前一個月都差不多.

正常.

太正常了.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那裡不再是撕裂式的疼,

更像一團小小的熱,縮成一點,穩穩地待著.

只要他不刻意去碰,它就像睡著一樣.

他慢慢起身,下床,腳踩到地板.

地板溫度被系統提前調過,帶著一點剛好不冷不熱的暖.

走到洗手台前,他打開水龍頭.

水流下來的聲音一開始很平常——

但很快地,他又聽見了第二層.

那不是回音,而是一種延伸得很長,很輕的震動尾巴.

像是這些水滴落在某個比地板深得多的地方,

聲音穿過很厚很厚的東西,

最後才被他聽見一點殘響.

他盯著水看,手心貼上冰涼的液體,

胸腔的光點也跟著微微震了一下.

「還在啊.」他低聲說.

鏡子裡那個人眼神比幾天前沉了一些,

眼底的黑沒那麼重了,但多了一種「剝掉一層皮後」的清楚.

他伸手關掉水,甩掉掌心的水珠,

對鏡子裡的人點了點頭,好像在對自己說:

「今天先當個能上班的人.」

他換上工作連身服,拉好拉鍊,

指尖停在左臂徽章上——

那個簡化的軌道圖案隱約散出光.

UEA.

宇宙探索局.

前線組成員,某種程度上也是「自願靠近麻煩的人」.

他吸了一口氣,走向門口.

門滑開時,一陣較冷的空氣鑽進來.

外頭的平台上,飛行器已經靜靜懸停.

霧銀色的外殼在晨光下有一層薄薄的反射,

艙蓋半開,看起來有點像懶洋洋打開一隻眼睛.

「早安.」

熟悉的語音從機艙裡傳出來,帶著預設的柔和.

「你今天的步伐比昨天穩定,

心率也比較低.」

它補了一句,像是例行報告,又像是在打量他.

「你很在意我的心率.」他走上平台說.

「因為你前幾天差點把醫療中心的監測系統玩壞.」

飛行器用一種接近吐槽的方式回答,

「我的任務之一是確保你不會在半空中昏過去.」

主角坐進座椅,讓固定帶自動扣上.

艙蓋落下,外面的風聲被隔絕在外.

飛行器啟動前,停了一小會兒.

「今天的你,」它忽然說,

「震動不像前兩天那麼亂.」

「哦?」他看向前方的透明艙壁.

「之前像被人往不同方向硬拉.」

飛行器語氣依舊平穩,

「今天比較像...你在找什麼.」

他沈默了一下.

「我沒有刻意找.」他淡淡地說.

「你的數據說你有.」

AI 很誠實,

但它又像是想讓氣氛輕一些,補上一句:

「不過,如果你真的找到什麼,我可以幫你定位.」

飛行器把推力拉高,緩緩升空.

平台往後退去,他的家變成一個小小的矩形,

那道裂痕和那盆要死不死的植物一起縮成一個角落.

城市在腳下展開.

磁浮軌道如銀線,穿行於樓宇之間;

高樓外壁懸掛著層層透明農場,

光帶在植物上方一格一格掃過;

碳霧塔像白色的中空柱體,緩緩吐納,

把天際線刷得乾乾淨淨.

生活一如往常.

只是他耳邊多了一層其他人聽不見的背景——

極低,極遠,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很遙遠的地方,

用非常溫和的方式敲著宇宙的牆.

胸口的光點也跟著那節奏,偶爾輕輕一動.

他沒有刻意去追,

只是讓那種「被牽著」的感覺保持在一個不至於失控的距離.

飛行器緩慢靠近 UEA 大樓時,他睜開眼.

那棟建築不算突出,

沒有誇張的外型,也沒有炫目的標語,

只是一整塊深灰插入城市裡,

像是專門用來承受不穩定事物的骨頭.

飛行器在環形平台上降落.

艙蓋打開,他踏上地面,

冷風裡混著金屬味與消毒水味.

門禁掃過他的徽章,

淡藍色光線由上而下掠過他一次.

門安靜叩開.

裡面,比平常還亮一些.

前線組的工作區像一個半開的圓,

各種控制台圍繞著中間的立體投影區.

螢光,波形,資料層層堆疊在半空,

每一個小小的跳動,都代表宇宙某處的波動.

他一走進去,就看到莉恩站在前排,

雙手抱胸,眼睛盯著投影牆,

好像能把整片震紋硬生生看出個入口.

她聽見腳步聲回頭,目光直接落在他臉上.

「你起來時,有沒有覺得哪裡不一樣?」

她開門見山.

他想了一下.

「還活著.」他說.

莉恩翻了個很淡的白眼:「我是問震影.」

他抬手按了一下心口:「沒前幾天那麼野.」

她打量了他幾秒,

像在看一件剛從火裡撈出來的東西,

判定表面已經不燙,但裡面還在燒不燒不確定.

「你今天看起來...感覺比較對.」

她最後這樣說.

他懶得問什麼叫「對」,

只是在她視線中走到自己的控制台坐下.

後方不遠處,

A 零 三 靜靜立在待命區,

銀灰的機體像一具沉睡中的巨大外骨骼.

主角看了它一眼.

胸口的光點像是對那一瞥有反應,

輕輕跳了一下.

彷彿在說:「那邊也是.」

燈光忽然壓低了一點.

主任哈洛走進投影環的中央,

身上的制服比所有人都簡潔,但存在感反而更重.

他沒有多餘的開場白.

「昨晚,我們接到一段異常訊號.」

他說,手指在光鍵上輕輕一敲.

投影牆瞬間改變.

一道粗糙,充滿斷點和噪訊的震紋橫亙在空中,

峰谷不規則,線條毛躁,

像一段被時間咬爛的心電圖.

主角胸口的光點忽然緊了一下.

哈洛續道:

「這段東西,不來自外星,不來自敵對勢力,

它的源頭,是地球自己的垃圾.」

整個前線組安靜了一瞬,

才爆出一陣低聲的議論.

哈洛沒有讓聲音持續太久.

「兩百多年前,地球為了通訊,軍事,試驗,

投放了太多衛星.」

他調出了另一組畫面.

那是一台老舊的銀白色衛星,在黑色背景裡緩慢旋轉,

斑駁的外殼與不再標準的軌道角度,

讓它看起來像一塊漂浮的鐵片.

「其中一顆叫 EchoSat.

設計原本是用來測試宇宙震動,

但那是最早期的機型,粗糙,危險.」

他簡化解釋:

「它的原理很簡單——

把外層宇宙的微弱震動放大,

再用訊號形式反射回來.」

主角聽到「放大」兩個字時,

胸腔那枚光點又輕輕一顫.

哈洛的聲音繼續.

「依照原規畫,它早就該在軌道衰減時墜落,

但它沒有.」

他調出了另一段軌跡模擬影片,

那顆衛星被一個不明碎片撞偏,

軌道逐漸偏離地球,往更外圈滑去.

「軌道偏移讓它避過了墜落,

反而一路飄進外層深空.」

哈洛說,「直到最近,能源徹底消耗殆盡前,它啟動了自動程序.」

他抬頭,看著那段粗糙震紋:

「這是它死前,最後一聲.」

莉恩皺眉:「所以昨晚那段噪訊,是一台快壞掉的老衛星發出來的?」

「是.」

哈洛點頭,「而且因為它的設計會把一切震動放大,放亂,

所以你們看到的是非常髒的波形.」

他補充:

「這種訊號,一般人感受不到,

一般 AI 會把它當成雜訊過濾掉.

但有兩類例外.」

說到這裡,他沒有立刻說出那兩類是什麼.

就在這個空隙裡,

待命區傳來一聲輕微的金屬震鳴.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拉過去.

A 零 三 還是站在原處,

沒有移動腳步,也沒有展開任何武裝.

只不過——

它頭部的光學感應圈,亮了一下.

不是啟動時的強烈亮光,

而是非常克制的一線薄光,一閃即逝.

工程人員愣住:「它沒有收啟動指令啊.」

主角胸口的光點就在那同一瞬間,

猛地往外推了一下.

像是有人在他內側敲了一拳,卻又收得很快.

他努力把這反應壓在表情之外,

只是不動聲色地深吸了一口氣.

哈洛看了看 A 零 三,又看了他,

像是把兩者放在同一條線上.

「例外之一,」哈洛平靜道,

「就是這種配備有高靈敏震感模組的戰體.」

他頓了頓:

「另一種,是極少數人類.」

投影牆上,粗糙的震紋仍在慢慢滑動.

那些參差不齊的峰谷,突然看起來不像冷冰冰的圖表,

倒像是一個快壞掉的喉嚨,在極力發出某種聲音.

莉恩的視線落在主角身上.

他可以從她眼裡看出一個事實——

她知道.

胸口的光點像是感受到那道目光,

靜了一會,又緩緩發出熱度.

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裡,

大家都忙著用各種演算法試圖從那段髒訊裡分離出有用的東西.

主角則盯著波形看.

不是真的在看數據,

而是讓視線停在那條線上,

心卻去聽背後那一層更遠的震.

那聲震很淡,

像是隔著許多層牆,但節奏很穩.

忽然,他感覺到胸腔裡那枚光點向某個方向「偏」了一下.

不是往上,也不是往下,

而是朝著他難以用言語描述的「斜角」.

他抬頭.

那一刻,世界變了.

牆壁,螢光,投影,同事的側臉...

所有東西的輪廓忽然變得稍微模糊,

像是被輕輕往外推開了一小段距離,

又被一股力量努力拉回原位.

兩種力量拉扯之間,

有一道極細的縫.

他看見自己正站在那道縫上.

胸腔的光點被什麼東西往前拉,

並不是拉向投影牆,而是拉向某個「不在房間裡」的方向.

那方向很奇怪,

他如果硬要描述,

大概會說那是一個「凹陷」.

整個空間像是一塊布,而那個位置被往下按了一個洞,

所有線條都正以極微的幅度朝那個洞滑去.

胸口的光點就是那個洞的對應點.

他呼吸頓住,

耳邊所有人的說話聲變得模糊,

只剩下那個位置在輕輕地,非常有耐心地,用震動敲他.

不是敲牆,而是敲他.

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

這不是單純的後遺症.

這是坐標.

不是「你被震到,所以有殘影」,

而是「有誰需要一個能被震到的人,來當打結的那一端」.

坐標是把他拴在那頭的繩子.

他視線微微偏過去,

與其說是在「看」,

不如說是被那個點「抬著頭」.

投影牆上的波形在這時候,

像被某種力量輕輕拖了一把.

整條線突然往下滑了一段,

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手抓住尾端往下拽.

所有設備同時發出低鳴,

再安靜.

A 零 三 的光學圈再度亮起.

這次光停留得比剛才久一點,

像是在凝視某個不在現場的東西.

主角胸口的光點也強烈跳了一下.

一個破碎卻極清晰的殘響,

在他意識深處炸開:

「...在這裡...」

「...座標...」

像是宇宙某個角落,

伸手拍了一下他背.

不是叫他小心,

是叫他過來.

「你剛剛又看到什麼了?」

莉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很輕,

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小心放下的石頭.

他喉嚨動了動.

「不是看到.」

他說,「是被往一個地方拉.」

莉恩看著他,眼睛裡沒有恐懼,

只有一種很專業的冷靜.

「哪個方向?」

主角抬了抬下巴,指向一個與投影牆無關的角度.

「這裡看不到.」

他說.

莉恩慢慢吸了一口氣.

從她的表情看來,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宇宙探索局從來在等的,不只是儀器能抓到的信號,

而是「誰能被信號抓住」.

哈洛在旁邊看著他.

那眼神不像上司盯部屬,

更像是在確認某個早就寫在心裡的答案.

「坐標顯現了.」

他低聲說,像是在對自己講,

卻沒有否認讓全場的人聽見.

他抬起頭,恢復部門主管的語調:

「外層震波站已經發出請求,

要一名前線觀測者立刻升至宇宙層,

在震源所在方向進行近距離判讀.」

半空中的通訊標記被打開,

上頭清楚標記著請求.

哈洛看向 A 零 三.

又看向主角.

那一瞬間,

主角突然很清楚自己在這裡的角色已經悄悄轉變.

從「被震的人」,

變成「被宇宙選中帶著坐標的人」.

這感覺沒有榮耀,也沒有浪漫.

更像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職務通知.

「A 零 三 預熱到最低安全階層.」

哈洛說,「你上去.」

那個「你」,不可能是別人.

前線組的人短暫沉默了一會,

沒有人出聲勸阻——

因為他們都是走到這一層的人,

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誰想躲就能躲得掉.

主角看向待命區.

巨大的戰體安靜立著.

在這些年裡,他看過太多次它啟動,降落,受損,維修,

但從來沒有哪一次——

像現在這樣.

A 零 三 的輪廓,忽然不再只是由金屬,纜線與程式碼組成的東西,

它看起來像一個空著的殼,

裡面留了一個位置在等他.

胸口的光點再次震了一下.

那震,不再是單向被打,

而是像在跟機甲裡某個核心做暗中對接.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具戰體.

每走一步,身體越來越輕,

卻不是因為重力變小,

而是因為他的某一部分

已經順著那條看不見的線,往宇宙那頭滑去.

登艙平台緩緩降至方便踏上的高度.

他站上去,手扶著扶手,

能感覺到金屬下方的微震.

那不是機械運作的規律震動,

而比較像——

一個將要醒來的存在,在屏住氣等待.

「你知道,」

身後傳來莉恩的聲音,很輕,

「你身上有不屬於地球的震動吧.」

他停了一瞬.

沒有回頭,只是偏過視線,

讓那句話停在兩人之間.

「我只是比別人吵一點.」

他勉強笑了一下.

「不是吵.」莉恩搖頭,

「是...你有一部分,已經在那邊了.」

那「那邊」,指的是哪裡,兩人都心知肚明.

艙門打開,光從內部沿著門框向外溢出.

內部空間不大,

但所有座椅,固定帶,感應器都已經根據他個人數據調整過.

他坐進去,讓背部貼上座椅.

冰涼的接觸點順著脊椎一路往下,

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逐節確認每一段契合.

胸前的鎖扣合上,

頭部支撐收緊,

他被完整固定在 A 零 三 的「心臟」位置.

耳邊響起戰體的內部聲線,

比一般系統聲更低,也更穩:

「神經同步模組啟動.」

「震源方向準備加載.」

一連串程式語句在視野邊緣快速掠過.

接著,那聲線像是刻意放慢了一點:

「你準備好了嗎?」

他看著眼前尚未完全打開的視覺界面,

想起醫生說的,那個「定位點」——

回得來的前提,是你記得你在哪裡.

他抬手,指尖輕輕點了一下胸口.

「我不知道準備好算什麼樣子.」

他說,「但我知道哪裡在叫我.」

戰體沒有回答,

只是沉默了一瞬,

然後將推力引擎點燃.

一聲低沉的轟鳴,自底部傳來.

他身體微微一震,

視野裡的平面地板開始向下退去.

城市再次在腳下展開,

但這次,他不是坐在小型飛行器內,

而是以另一種高度,另一種質量,

撐開下方的一切.

大樓迅速變小,

磁浮軌道像幾條纖細的光線,

雲層貼在大氣界面處,像一層棉絮.

穿入雲層的瞬間,

視野外的一切都被白色填滿.

水氣在護盾表面拖出長長尾跡,

他聽見胸口那枚光點

跟外面某種更高頻的震動對上了節奏.

雲層被撕開.

藍色漸漸變淡,

空氣從有形變成抽象的想像.

再往上,就是黑.

他第一次這樣,

以「多餘一層意識」的姿態離開地球.

往常執行任務時,他習慣把自己當成系統的一部分,

一個在數據與程序中流動的操作員.

但這一次不一樣.

這一次,他很清楚,

在推力,姿態調整與航線計算之外,

還有另一條線,

從他的胸口一直延伸到宇宙深處的某個看不見的點.

那條線不屬於任何導航系統,

也不屬於人類地圖.

它只是靜靜地存在,

像是早就被擺在那裡,

一直等到有人能聽見為止.

大氣層終於被甩在背後,

世界忽然安靜了一個層次.

眼前展開的是黑,

一種深到看不見底的黑,

點綴著星芒與遠處微弱的光.

他看著那一片黑,

胸腔裡的光點在這時候——

不再只是被動地跳.

那是一種接近「回應」的震.

EchoSat 殘留下來的波形,

某個未知區域的震紋,

A 零 三 的靈敏模組,

以及他這顆被震過一次的腦,

在此刻連成了線.

震影不再只是傷.

它變成了一種語言.

宇宙在那頭說話,

他在這頭聽.

而現在,他正朝那個聲音走去.

他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自己並不是在往外飛,

而是被一個看不見的中心「拉」過去.

「座標鎖定中.」

戰體的聲線在耳邊響起,

「方向偏移逐步校正.」

他笑了一聲,很輕.

「不用全交給你校正.」

他說,「有一部分…我知道路.」

他閉上眼一瞬.

宇宙的黑在眼皮底下流動,

胸口那枚光點安靜卻堅定地震著.

他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

震影從來不是叫他退後,

而是叫他前進.

不是要他怕,

而是要他過去.

當他再睜開眼,

宇宙已經完全把他收進視野裡了.

而他,正朝那個用震動標下來的地方,一寸一寸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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