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還卡在那艘艙裡.
冰冷的金屬,扭曲的艙壁,裂縫裡滲進來的光——
那些畫面在他意識裡打轉,像被拖長的殘影,揮之不去.
直到有一個聲音穿透那一層層錯位的畫面: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不是警報,不是金屬尖鳴.
是人的聲音,有一點疲倦,卻保持專業.
他猛然一吸氣.
眼前的金屬艙壁轟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白——
不是宇宙的白,而是醫療用的燈光,乾淨,均勻,帶著一點過度消毒的味道.
他躺在一張醫療床上,背後有柔軟的支撐,四周是環形資訊牆,
幾條細細的監測線貼在他的鎖骨與太陽穴附近,
螢幕上跳動的波形還在顫.
他愣了好幾秒.
有那麼一瞬間,他分不清——
剛剛是在夢裡回到現實,
還是現在才從某個更深的夢裡被扯出來.
「呼吸慢一點.」
那個聲音再次出現.
是一名中年醫師,眼角有很淡的皺紋,
眼神卻很清楚,像是已經看過太多類似的狀況.
他下意識照做,努力把呼吸一口一口壓回來.
胸腔還殘留著剛剛那種被撐開又壓扁的疼,
但和在艙裡時相比,現在的痛比較像是——
真實的肉體在抱怨,而不是整個世界在拿他做實驗.
醫師看著監測數據,將板子往上一推,
透明螢幕在半空中重新排列.
過了幾秒,他才抬眼道:
「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他聲音沙啞.
「你已經睡了快三十二個小時.」
醫師像是怕他誤解,又補充一句,
「不是昏迷,是身體在強制你關機.」
他皺眉,腦子裡還停留在艙體晃動,裂縫,冷金屬的觸感.
「我——」他開口,又停住.
那些畫面一冒出來,語言就變得很笨拙.
醫師沒催他,只看著他的眼睛,
像是在判斷他到底回來多少.
半晌,醫師才開口:
「我先說結論,你現在,活得很完整.」
語氣平緩,像是在講一件普通的事,
「但你確實比一般人,強烈得多.」
他忍不住問:「什麼意思?」
醫師指了指旁邊的波形紀錄,那是一整段密密麻麻的起伏,
幾段峰值高到幾乎快貼上螢幕上緣.
「同樣的震,常人的腦波震幅,大概是這樣——」
他指劃了一下,調出另一條正常對照曲線.
那條線上下起伏,卻很短,很溫馴.
「而你的,是常人的五到八倍.」
醫師沒有用任何渲染的形容詞,只是給出一個範圍.
這種平靜,比誇張的驚訝更讓人覺得不妙.
「簡單說,」
醫師像是在整理給他聽,
「同一場震,大部分人的大腦只會被敲一下,你是被連續拿錘子追著敲.」
他沉默了一下,喉嚨有些乾.
「所以...那個艙,那個地方...」
醫師看了他一眼,像是早就預料.
「你還會看到.」他說得很直接,「甚至可能會再看到很多次.」
他用手指在空中勾勒了一下,
幾個關鍵詞浮現在螢幕上,又很快縮小:
——震後殘影
——Deep Echo
醫師沒有把這些專有名詞解釋得太細,
只是像在交代一個診斷事實:
「這種狀況,我們叫『深層殘影』,Deep Echo.」
他語氣乾淨,不推銷,不恐嚇,
「比一般人持續得更久,更深.不代表你壞掉了,只代表你被震得比較深.」
他看著那幾個字,腦裡瞬間閃過艙壁上的燒焦痕跡,
「…men-9」殘缺的標牌,
以及那個縮在胸腔深處,靜靜震著的點.
「它們會...消失嗎?」他問.
醫師想了想,沒有立即回答.
「大部分人的殘影,幾天到幾週會淡.」
他沒有誇大,也沒有安慰,
「以你這種幅度,很難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他頓了一下,像是考慮要不要直接講.
「你現在能跟我對話,能分辨這裡是這裡,那裡是那裡,」
醫師目光專注地看著他,
「這表示,你還站在這一邊.」
「哪一邊?」他喉嚨發緊.
「現實這一邊.」
醫師淡淡一笑,像是在提醒他一件很基本的事情.
「只要記得這件事,Deep Echo 就只是一種症狀,不是判決.」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沒有金屬粉塵,沒有裂縫,只是普通的皮膚,
帶著細微的青紫與針孔.
「那我...可以離開了嗎?」
醫師看一眼紀錄,又看了看他現在的狀態,
像在衡量.
「從身體條件來說,」他點頭,「可以.」
他下一秒竟有點不適應這個回答——
在那個無法分辨震動來源的地方待得太久,
突然聽到「可以離開」,反而像是假訊號.
醫師像是看出他的遲疑:
「你不是第一個 Deep Echo 患者,」他平穩地說,
「回到熟悉的地方,比繼續躺在這裡,更有助於你分辨什麼才是真的.」
說完,他把診斷板往旁邊一放,
語氣恢復到很日常的囑咐:
「回去好好睡,好好吃,記得喝水.
如果你開始分不清這裡和那裡,再來找我.」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也許,找一個你信任的東西,當你的『定位點』,會比較容易回來.」
離開醫療中心時,外面的天空已接近傍晚.
2297年的天空很少全暗,
城市與軌道的光線把夜晚撐成一種恆定的「微亮」,
像是有人把日光調成了低功率睡眠模式.
平台邊緣,一台小型飛行器安靜地懸浮著.
他一眼就認出來——
自己的通勤夥伴.
霧銀色的外殼,邊緣有細細一圈藍色指示光,
線條很簡單,沒有多餘裝飾,
艙蓋半開,像在等他.
他腳步還有點虛,
走近時,飛行器的懸浮高度自動下降,
停在一個不用抬腳就能跨進去的高度.
「歡迎回來.」
機艙裡傳來熟悉的語音.
不是醫院裡那些冷冰冰的系統聲,
而是一個他聽了好幾年的聲音——
乾淨,柔和,尾端帶一點很淡的模擬情感.
「你今天看起來...有點累.」
AI說.
他輕輕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飛行器沒有追問,只是自動把艙蓋稍微再拉近一點,
把外頭的風與噪音隔在外面.
「座標一:家.」
它提示道,
「路線已更新.這次我幫你選最穩定的航道,可以嗎?」
「可以.」他說.
「收到.」
安全帶從座椅兩側滑出,輕巧地扣在他肩上時,
座椅也同步微微下沉,
把他整個人往後接住.
飛行器緩緩升空.
醫療中心的平台退到腳下,
城市的輪廓慢慢展開——
半空中浮著幾條銀白色軌道,
磁浮列車帶著溫柔的白光滑過,
遠處高樓外牆是層層透明農場,
藍色養光在植物之間有節奏地閃爍,
碳霧過濾塔像一根根筆直的白柱,把天際洗得很乾淨.
光線從自動氣候罩的邊界散下來,
被細細調整過角度的夕光,不刺眼,只溫暖.
街道還是有行人.
有人拿著熱飲,有人牽小孩,
有騎著單人滑桿的小型移動器,
也有抬頭仰望軌道列車的人.
地球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
他靠在座椅裡,讓自己的背真正貼上去.
胸口的緊繃在離開醫院那幾分鐘裡,一點一點鬆掉.
飛行器沒有打斷這份沉默.
過了四十秒,它才用一種像是怕吵到他的音量開口:
「窗外的濾光,我幫你調成柔光模式.」
語氣很平常,
「今天的你,比平常更需要看一點比較安靜的景色.」
他偏頭看了一眼艙壁,
雖然知道那只是程式根據他生理數據得出的結論,
卻還是有種「被理解」的錯覺.
「...謝了.」他低聲說.
「不客氣.」
語音系統很自然地接住這句話,
沒有多做什麼模擬情緒,只是把飛行高度略微調低,
讓城市的細節更接近他一些.
從這個高度看去,
鋪著光網的山脈在遠處拉出一條沉穩的弧線,
像是這個世界的背骨.
他看著那些光線,
心裡第一次踏實了一點——
這裡有重力,有空氣,有人,有路.
不像那個只有金屬,灼痕與無盡震動的地方.
「快到家囉.」
飛行器提醒.
那句話的尾音有一點事先設定好的上揚,
讓它聽起來不像系統提示,
更像一個在旁邊坐很久的人,
在告訴你你快到了.
家.
這個字在他腦子裡浮現時,
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想閉上眼,
就這樣任由飛行器把自己送回那個熟悉的小空間——
牆上的照片,桌上的水杯,
那個偶爾會卡住的折疊椅.
他忽然覺得很累,很想坐在那張椅子上,
什麼也不想.
飛行器開始緩緩下降,
平台的灰色地面從窗外升起來.
就在那一瞬間——
像是有人從背後猛地敲了他腦袋一下,一點預兆也沒有.
不是物理的痛,
而是一股整個意識被往外拉的錯位感.
世界的輪廓忽然全部變得不牢靠:
城市的線條好像被人抓住兩端,
往外一扯,拉長,變細,再瞬間縮回原位.
他眼前閃過一片黑,
接著是金屬的冷光,艙壁上的燒焦痕跡,
那個他指尖按上去就會震到心臟的凹洞——
Lumen-9.
那串殘缺的字樣像是燙鐵一樣,
在他腦裡重重烙了一遍.
他幾乎是用本能抓住座椅的邊緣,
指節一瞬間發白.
飛行器立刻偵測到他的數據飆升,
卻沒有用急促的警報嚇他,
只是聲音壓低了一點:
「你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三十七趴,」
它說得很慢,「你還好嗎?」
舌頭短暫失去控制,他只能勉強吐出兩個字:
「...震影.」
那個縮在胸腔深處的小小震點,
在剛才那幾秒裡整個炸開,
像是有人把水面整盆掀起,再粗暴地壓回去.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用力到胸口都抽痛,才勉強把自己從那個錯位的畫面裡拖出來.
外面的城市線條恢復正常,
平台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
沒有扭曲,也沒有裂開.
飛行器很安靜地懸停在原地,
沒有立刻降落,也沒有催他下船.
「如果你現在不想進門,」
AI 過了幾秒才開口,像是刻意把節奏放慢,
「我可以在這裡等你.」
他靠在椅背上,
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
醫師的話在此時慢慢浮上來——
「它們不一定是記憶.」
也不一定不是.
他慢慢吐氣,讓視線掃過平台的防護欄,
自家門旁那盆被他養得有點歪的植物,
門上那道被撞出來的小刮痕.
每一樣都再普通不過,
普通到不可能是假造.
可剛才那一瞬間,
這些東西全像是一層薄薄的皮——
底下藏著另一層什麼.
飛行器沒有打斷他的審視,只在他手指稍微鬆開時,小聲說了一句:
「...歡迎回家.」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
平台氣壓調節系統發出輕微的一聲嗶,
表示環境數值一切正常.
他盯著那個顯示燈看了很久,
最後才緩緩解開安全帶,站起來.
腳踩上平台的瞬間,他本來預期會有一種「落地」的安心.
那種感覺確實來了,卻不完整,像少了一角.
他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門.
熟悉,卻又陌生.
安全,卻又像隔著一層薄玻璃.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 Deep Echo 在作怪,
還是自己的心在作怪.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了一句:
「...回家,也不真實.」
飛行器安靜地停在他身後,
沒有回答,只把外殼的提示光調暗了一階.
平台上,只剩他自己的呼吸聲.
而那個藏在胸腔深處的小小震點,
在這一刻,也沒有完全停下來.
它只是收斂了一點,
像是在等待下一次的波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