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久沒有動了.
不確定是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
在那之後,時間這個東西就變得不太可靠——
不是變慢,而是被拉長成一條線,懸在他意識上方,晃來晃去.
胸口的疼痛漸漸退去,沒再像剛開始那樣鋒利.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空虛感,好像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挖走了一塊,卻又說不出那是什麼.
他試著吸氣.
空氣進到肺裡的感覺異常清楚.
清楚到他能分辨出:冷金屬艙裡的霉味,氧氣再循環系統的金屬味,還有一點點不自然的臭氧味.
——這些味道,過去他不會去意識.
現在,它們全都被放大到像有人在他耳邊一個一個唸過一樣.
他慢慢坐起來,背靠在艙壁上.
金屬冰冷,卻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刺骨.
反而像是一個基準點,提醒他:「這裡是現實.」
視線晃了一下.
艙壁裂痕旁,有一塊燒焦的標牌,字樣被刮去大半,只剩尾端幾個字母和數字:
「…men-9」.
他盯著那塊殘缺標牌看了很久.
那不是什麼啟示,只是讓他確定一件事——
自己仍然待在某個曾經叫做 Lumen-9 的殼裡.
真正震動的,從來不是這個艙.
是他的意識.
剛才那一瞬的體驗還清晰得可怕.
不是畫面,也不是聲音,而是一整塊巨大得不可思議的「感受」直接砸在他身上.
痛只是表層,就像外層防護罩被撕裂時必然出現的火花.
真正讓他害怕的,是那種「同時看見太多東西」的錯覺.
他閉上眼,試著回想.
宇宙震動的感覺像是——
整個空間在一瞬間往內縮,又在下一瞬間向外展開.
收縮與擴張之間沒有時間差,卻硬生生在他意識裡撕開了一條細縫.
那條細縫裡,有東西留下了.
不是光,不是聲音,不像任何可以被歸類成物理現象的東西.
更像是某種「規律的殘影」,沿著他的神經系統一路烙進腦海深處.
他原本以為,震過就會結束.
像外面的艙殼,晃完就靜了.
但現在他發現——
真正麻煩的,是「震完之後留下來的東西」.
那東西還在震.
只是震得更小,更細,更隱蔽.
像藏在呼吸裡,藏在心跳裡,藏在每一次眨眼的間隔裡.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只是後遺症.」
可能是腦部受傷,感官過載,或者神經錯亂.
用這些說法,會讓一切看起來比較正常一點.
然而下一秒,艙室裡傳來一聲細微的金屬聲——
不是撞擊,而像遠處某個部件鬆動,輕輕晃了一下.
聲音很小,按理說不該特別明顯.
可在他耳裡,那聲響卻像被拉長成了一條線.
「喀——」
那不是單純的一下.
而是無數個微小震動疊在一起形成的總和.
他甚至能分辨出:
第一下還帶著艙壁的回音,第二下反射到另一面金屬,第三下則被某種較柔軟的材質吸收了一部分.
他愣住.
這種分解聲音的能力,他從來沒有過.
就算硬要說是「腦補」,也未免太過頭.
更怪的是——
那聲音落下後,他意識裡居然也跟著發出一陣輕微的回響.
像水面被丟進石頭,
波紋不是從空間傳來,而是從他心裡往外擴散.
一圈又一圈.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就算能想出一堆解釋,他仍然本能地抗拒.
因為這意味著——
他不再只是「聽見聲音」,而是「被聲音改寫」.
他握緊拳頭,指節貼上冰冷的地板,
想用這種確實的觸感,把自己拉回單純的現實.
地板有微微震動.
不是之前那種整體翻轉的劇烈晃動,
而是非常細,非常規律的震——
像遠處還有什麼機械在運作,透過結構傳到他腳下.
一,二,三,四...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呼吸與那震動,正好錯開半拍.
當他吸氣,那震動剛好落在呼氣的節奏裡.
像兩條本來毫不相關的節奏,被硬生生綁在一起,互相牽扯,互相干擾.
「...夠了.」
他低聲說,卻不確定是對誰說.
是對自己,對宇宙,還是對某個他根本看不見的東西.
他嘗試刻意調整呼吸,
讓自己的節奏與那遠方的機械震動錯開,恢復成兩條獨立的線.
吸氣——
停頓——
呼氣——
他慢慢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節奏.
不是反抗,也不是妥協,而是「把自己固定在一個不會被拉走的點上」.
就像在暴風中抓住一個扶手.
奇怪的是,當他這樣做時,那種意識裡的「波紋」並沒有消失,
只是改變了形狀.
原本向外擴散的殘響,反而開始往內收縮.
一圈又一圈,收回胸腔,最後縮進心臟附近某個模糊的位置.
那裡沒有真正的器官,
更像是一個「感覺被集中起來的點」.
他能感覺到——
那裡正安靜地震著.
頻率很低,幅度很小,
卻固執地存在.
「所以,這就是...殘響嗎?」
他在心裡替它取了名字.
不是因為有人告訴他答案,而是人類的本能——
看見不懂的東西,總想給它一個詞,好讓自己不至於太不安.
宇宙震過去,留下的不是力量,而是殘響.
殘響會落在哪裡,不由他決定.
但目前看來,它們選擇落在他的意識裡.
這樣想,其實有點不公平.
宇宙只是自然震了一下.
可後續所有波紋,全落在他身上.
他忽然想到一個畫面——
在一個寂靜到極致的湖面上,有顆石頭掉下去.
石頭沒有惡意,湖也沒意見.
只是剛好有人在水裡而已.
而那個「剛好」,就是他.
他試著站起來.
腳還有點發軟,視線晃了兩下才穩定.
艙室裡的光源不多,只剩幾條應急燈亮著,冷白色的光沿著牆角延伸,讓整個空間看起來像被切成一格一格.
他發現自己看光的方式也變了.
以前,光只是光.
現在,他能看到每一束光線裡,都像纏著一條更細的暗影.
那暗影不是黑色,而是一種「被抽走資訊的感覺」.
像畫面被刪掉一部分,只留下輪廓.
如果他刻意把注意力聚焦在某一條光上,那條光就會微微起波紋.
不是實際晃動,而是「在他眼裡晃了一下」.
他立刻移開視線.
「這樣下去會瘋.」
他很清楚.
他需要一些更平凡,更粗糙,更不需要細想的東西,
把自己從這種過度細緻的感知裡拉回來.
於是他開始檢查艙室.
地面散落幾個工具箱,裡面有半舊的扳手,焊接器與零件.
角落漂浮著鬆脫的安全繩和破碎的透明罩.
艙門一側完全變形,顯然已經不具備保護功能.
這些都很好.
因為它們足夠普通.
金屬就是金屬,破損就是破損,不會突然長出第二層含義.
他彎腰,撿起一支扳手.
金屬重量落在手掌心,觸感踏實,甚至有點粗糙.
這種「完全沒有神秘感的東西」,讓他鬆了一口氣.
鬆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扳手在他手裡是靜止的,
但在他的意識裡,卻有一條非常細的線,從扳手延伸出去,連到艙室某個方向.
那不是視覺,而是某種「感覺上的連結」.
像他拿著一條看不見的線的一端,另一端系在遠方某個東西上.
他輕輕變換握扳手的角度.
那條線的角度也跟著變了.
說不上精準,只能大約判斷出方向——
在他視線左前方,偏上.
那裡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面燒焦的艙壁,和一條早已失效的管線.
「錯覺.」
他對自己說.
說完卻又忍不住想:
「如果只是錯覺,為什麼要讓我『感覺到』?」
完全沒必要如此具體.
他索性順著那條「感覺上的線」走了幾步.
每走一步,那線就略微繃緊一點,像某種正在被拉直的張力.
直到走到艙壁前,線的張力達到一種奇妙的平衡.
不再拉扯,也不再放鬆.
他抬頭.
燒焦的艙壁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凹痕.
形狀不規則,表面被高溫燒得發黑,周圍是放射狀裂紋.
他伸手按上去.
指尖接觸金屬的瞬間,一股比剛才更細,更柔和的震動穿過皮膚,沿著手臂一路往上,最後停在心臟附近那個位置.
那裡原本安靜震著的殘響,被這股新震動輕輕攪動.
像有人在水面上輕敲了一下.
水沒炸開,但波紋變了.
同時,一個畫面閃過他腦海——
不是記憶,而像是從外面塞進來的「影像碎片」.
他看見:
某個時刻,這面艙壁外有一道光掠過.
光不刺眼,卻帶著極高速度與極深壓力,擦過艙體外殼,留下一道灼痕.
下一瞬間,他又看見自己倒在地上,
艙室劇烈搖晃,警報大作,光源忽明忽暗.
然後——宇宙震了.
畫面在這裡戛然而止,
像有人把連續的影片硬生生剪斷,只給他看其中幾幀.
他猛地收回手,呼吸變得急促.
那不是幻覺.
幻覺不會精準對應到艙壁上的凹痕,
也不會與他剛才體驗到的宇宙震動如此貼合.
「殘響...」
他喃喃道.
不只是留在他體內,
也留在艙壁上,留在這個空間裡.
只是大多數人感覺不到.
或者說,沒有被震得像他這麼徹底,無法被迫看見.
他冷靜了一會兒,讓心跳慢慢回到一個可接受的範圍.
如果宇宙震留下的是殘響,那他現在能做的,
不是把殘響趕走——那根本做不到——
而是學會「在殘響裡站穩」.
他回到艙室中央,坐回剛才的位置.
這一次,他沒有刻意去聽那些微弱的聲音,也沒有追逐光線後面的暗影.
他只專注在自己的呼吸.
吸氣,感覺胸腔被撐開.
呼氣,讓身體重量確實落在地板上.
殘響仍然存在.
那個縮在心臟附近的震點,也還在規律地震著.
但他不再試圖去壓制或改變它.
他只是在一個固定節奏裡,
讓自己與那震「和平共存」.
慢慢地,他發現一件有趣的事——
只要他不主動追逐,周遭那些過度清晰的細節就會變得模糊一點.
世界仍然一樣複雜,但他的意識不再被強迫拉往每一個方向.
他像是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安靜區」.
在這個小小的區域裡,
宇宙可以震,艙壁可以裂,機械可以在遠處低鳴,
但他可以選擇只聽見其中的一部分.
不是完全隔絕,而是「篩選」.
這樣一來,殘響就不再只是負擔.
它變成某種可以被利用的東西.
他還不知道該怎麼用.
但他模糊意識到——
如果能在這種狀態下保持清醒,冷靜,甚至行動,
那他與世界的關係,將會和別人不一樣.
不是更強,也不是更弱.
只是「不同」.
疲倦感逐漸浮上來.
這種疲倦不是肌肉用盡的那種,而是
被迫處理太多感受之後的心智疲憊.
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種狀態下睡死過去.
以艙室現在的結構,只要再來一波像剛才那樣的震,
整個 Lumen-9 很可能直接散掉.
但意識開始下沉時,他也清楚——
硬撐,未必比短暫休息更安全.
他最後看了一眼艙壁上的凹痕,
還有那塊殘缺的「…men-9」標牌.
然後,他讓自己緩慢地躺下.
在意識完全滑入黑暗前,他隱約感覺到一件事:
宇宙沒有在看他.
但某些東西,已順著那場震動留下的殘響,
往他這裡靠近了一點點.
那距離還很遠,
遠到足以讓他暫時放心.
可只要殘響還在,
那東西就遲早會抵達.
——這可能只是震的「餘波」.
真正的第一震,
說不定還沒正式開始.
